2017-4《十月》•散文(选读3)|刘庆邦:陪护母亲日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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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
庆
邦
陪
护
母
亲
日
记
刘庆邦,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农村。当过农民、矿工和记者。著有长篇小说《断层》《远方诗意》《平原上的歌谣》《红煤》《遍地月光》《黄泥地》《黑白男女》等九部,中短篇小说集、散文集《走窑汉》《梅妞放羊》《遍地白花》《响器》《黄花绣》《麦子》《在雨地里穿行》等四十余种。短篇小说《鞋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。多篇作品被译成英、法、日、俄、德、意大利、西班牙、韩国等外国文字,并出版有六部外文作品集。
2000年4月30日(农历三月二十六),星期日,晴
离开北京已二十天,订了今晚回京的车票,回家看看,取点儿钱,拿几件换洗的衣服。
大姐断断续续讲了一些三年大饥荒时候的生活。春天吃柳叶,爬到树上,把柳枝子折断,捋下新发的柳树叶子,拿回家煮煮吃。大姐从食堂偷回一根胡萝卜,我们姐弟几个每人吃一口;偷回一片红薯干,我们每人吃一点儿。楝树花不能吃,楝树叶子也不能吃,苦,有毒。大姐有一次吃霉红薯片子蒸的馍,中了毒,吐得翻肠倒肚,肚子里只剩一点儿黄水,还在吐。
一个外乡的女人,下着大雪到我们那里要饭,一路喊着“受罪呀,受罪呀”,声音凄凉,很吓人。还有一个要饭的女人,在废弃的砖窑那里生了一对双胞胎。她还养有一条狗,她到村里要饭时,那条狗帮她看着小孩。天寒地冻,砖窑门口很冷。她让狗跟她睡在一起,用狗的身子取点热乎气儿。
2000年5月1日(农历三月二十七),星期一,晴
坐了一夜火车,上午回到北京。
劳动节,放假,北京春暖花开,一派节日气象。
我在开封陪护母亲期间,家中的一切都由妻子操持。和妻子结婚后,我先是在矿务局当通讯员,后是到报社当记者,经常外出采访,写稿,妻子对此已习以为常,对我不是很依赖。加上妻子提前退休,有时间照管孩子,处理家务。
妻子问起,母亲知道不知道她得的是癌症。我说不知道,我们没有告诉母亲,母亲也没有问过。也许母亲心里很明白,但她从来不问,像是刻意回避着什么。反正母亲求生的欲望挺强的,配合医生治疗配合得很好。
2000年5月2日(农历三月二十八),星期二,晴
家里积累了不少报纸和信件,坐下来处理一下。在家时,每天的报纸都要翻看一遍,不看好像少点儿什么。一旦外出,没条件看报纸,才知道不看也没什么。好比人活着总要寻找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联系。人一旦死了,跟这个世界就没有关系了,一切都放下了,不放下也得放下。
2000年5月3日(农历三月二十九),星期三,晴
估计报社编辑部也积累了一些我的信件,我没有到报社去看。
此前,报社领导新老交替,煤炭部人事部门本来要调我到煤矿文联当副主席,由正处级提拔为副局级。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(主要原因是我自己不愿托关系,走门子,花钱,丧失尊严),导致提拔搁浅。报社的人都知道了我要被提拔,我也准备好了去文联上班,如今事情有变,让我稍感不悦。并不是我多么在意那个副局级,是我觉得世风不正,对我有些不公。报社没有再安排我当副刊部主任,只让我保留正处级级别,到记者通联部当机动记者。这样一来,哪里出了重大事故,或哪个单位需要重点连续报道,报社就派我去。我敢说我是一个好记者,对每一次重点报道,我都完成得很好。只是我觉得自己已年近半百,不再适合到处跑。我还是热衷于文学创作,想静下心来,写长一点儿的小说。
2000年5月4日(农历四月初一),星期四,晴
今天是青年节,是女儿和儿子的节日。
上午乘847次列车,坐了整整一天,晚上到了开封第一人民医院,回到母亲身边。
此前,二姐已到了开封,在医院里陪护母亲。
还在“五一”节假日期间,医院里显得比平常清静。
母亲自己梳头,洗脸。
2000年5月5日(农历四月初二),星期五,阴
夜里下了雨,天气骤凉。
夜半楼下有人大哭,像是有病人去世。
2000年5月6日(农历四月初三),星期六,阴
母亲今日准备出院。
我去院方收费处结账,共花了八千七百六十元。加上前期检查花了二百多元,总共花了九千元。我出三分之二,六千元,弟弟出三分之一,三千元。弟弟、弟妹出力多,受累多,还花了不少零钱,我理应多出。我不会让姐姐妹妹出钱。
中午,租车拉母亲和二姐到租来的房子。二姐做了西红柿面条。母亲胃口不错,吃了一碗面条,还吃了一个炸糖糕。
2000年5月7日(农历四月初四),星期日,晴
早上带母亲到户外走动。
下午外出活动走得稍远些,走到附近一家奶牛厂,见一个妇女正挤牛奶。我问了一下,妇女说一只奶牛一天能产五十斤到七十斤牛奶。奶牛四个奶穗子,轮流挤,硬时有奶,一软就没奶了。
王燕她妈和王燕的二姐、二姐夫来看母亲。
客人走后,二姐讲大姐的事。有一次,大姐在下雨时去井口打水,钩担淋了雨,很滑,像抹了油一样,一拔一出溜。大姐只得半蹲着身子,使劲往上拔。大姐正来例假,一下子累得子宫有些下垂。从那以后,大姐思想有了负担,认为自己生病了。又不敢对任何人说,对母亲也不说,常暗自掉泪。
二姐在娘家时多年当妇女队长,对村里妇女的情况比较了解。据二姐讲,那时妇女活儿重,妇女十有六七子宫下垂。喜莲她娘,找到二姐,脱下裤子,让二姐看她子宫下垂的情况。她的子宫垂得像个紫茄子一样,下面兜着一块破布,异常丑陋和吓人。二姐给她安排一些比较轻的活儿。
二姐说她结婚前例假很不正常,一年也就两次。但她吃得很胖,干活很有劲。大姐心理有负担后,都是二姐去挑水。
有个堂叔叫刘本孝,雨天光着脚,蹅着泥巴,还外出拾粪。
下雨天母亲戴着帽壳儿,赤着脚,还到地里提芝麻苗子。
二姐说,那时家里穷得叮当响,她生第二个孩子时,连一个鸡蛋都没吃到。
2000年5月8日(农历四月初五),星期一,阴
“五一”七天长假结束,人们开始上班。我每天都在上班,上的是照顾母亲的班。
二姐家里事情很多,但她没有急着回家,坚持和我一块儿照顾母亲。二姐夫在他弟兄中排行老二,我习惯把他叫二哥。二姐说,二哥有一次摔着了,膝盖肿着,一直不去看。后来买了一块虎骨膏药贴上去,反而肿得更厉害。改成用盐水溻,才消了肿。原来是膝小板摔烂了,烂成了两半。二姐说:你看永杰(二姐的大儿子)他爹多皮实,舍不得花钱治啊!
二姐说,她村里一个人叫杨永勤,死了老婆,爱喝酒。不让他喝好,他就骂你。喝得小便失禁,裤裆里水啦啦的,熏人。
二哥有一次喝多了,牙关紧咬,浑身哆嗦。打了抢救针,才缓过来。后来二哥只要一喝多,二姐就给他灌红糖水。二哥的身体直直的,二姐蹬着墙,把他的身体弄弯,说:永杰他爹,你不能死呀!
2000年5月9日(农历四月初六),星期二,阴
昨夜下了大半夜雨,哗哗的,有时下得极大,能听见大雨点子砸在房顶上的声音。房东住在后面的院子里,也是平房。我估计房东是当地的农民,城市扩建到他的家门口,他家没有搬走,住的还是老房子。
房东养有两条狗,一条圈在平房的房顶,一条在院子里走动。房顶上那条狗是狼狗,样子很凶。它老是趴在房顶女儿墙头往下看,这边看看,那边看看,像个人一样。几天之后,那条狗不见了,据说是被人投了毒药死了。还有一条如狮的大狗,在院子里走来走去,叫起来声音洪亮,跟音箱里发出的声音一样。它的名字叫贝贝。
母亲说,我三爷个子矮,一米六都不到。三爷老丈人家的人笑话他,叫他大个子。冬天,树上结了冰,咔吧咔吧响。三爷和三奶奶打架,三奶奶个子高,三爷不是三奶奶的对手,三奶奶把三爷摔倒,压在冰地上。三奶奶问三爷服不服,三爷不吭,表示不服。
母亲的老家是开封附近的尉氏县,当年日本鬼子打下了开封,还到了尉氏。母亲已是大姑娘,为了避免被日本鬼子发现,就天天藏在红薯窖里,或藏在房子的浮棚子上头。
父亲当军官,在母亲的家乡驻防。经人介绍,母亲和父亲见了面。母亲见父亲留大背头、戴大盖帽,人显得挺精神的,就跟父亲结了婚。结婚那年母亲十九岁。母亲属牛,父亲说他也属牛,比母亲大一轮。结婚后母亲才知道,父亲属鸡,比她大十六岁。母亲痛哭一场,很是伤心。父亲极力安慰母亲。
父亲家里有一个童养媳,因为父亲常年在外当兵,不在家,奶奶对童养媳很不好,时常打骂人家。有一次,童养媳跑了十八里路,到城关去吃舍饭。舍饭没吃到,回来在地里掐了一些豌豆头。童养媳把豌豆头拿回家,奶奶不让人家吃,自己吃。
童养媳长大后,村里有男人打她的主意。奶奶在门口用凳子支起一领秫秸箔,横躺在秫秸箔上看着。人家等奶奶睡着了,爬着从箔底下钻过去。
她怀了孩子,穿着大棉袄,把肚子遮住。她坐到织布机上织布,织布机一震,孩子吱哇一声出来了。她怕孩子的哭声传出去,就把孩子坐在屁股底下,一直把孩子坐死。别人喊她,她不起来。等人走了,她把孩子扔到村后的坑里去了。被一个小孩子看见了,说是一条红鱼。有人过去一看,是一个死孩子。结果村里人都知道了。她没脸在家里待下去,后来听说被村里一个外号叫滑鬼的人骗走了,至今音信全无。
村里的地主叫刘万荣,人高马大,人称大小伙子。刘万荣不养狗,却养了一只大公羊。大公羊腿粗身长,犄角弯弯,瞪眼巴叉,气焰嚣张。公羊羊仗人势,见人就牴。刘万荣把一把长把的铲子,横着担在屁股后面。刘万荣喜欢把男孩子的头皮,他粗大有力的手一把到男孩子的头皮,差不多像撸帽子一样能把人家的头皮撸下来。小孩子都怕被他把到头皮,一见他就躲得远远的。我三爷就多次被他把过头皮,留下深刻的痛苦印象。土改斗地主时,三爷跳起来抽刘万荣的嘴巴子。刘万荣让他的羊吃人家的庄稼,别人都不敢反对,母亲却不怕他。有一次,羊欲吃我们家的庄稼,母亲拿起一根树条子抽了羊一下,羊才躲开了。
我爷爷种庄稼不在行,喜欢到街上听小戏,或听别人给他念唱书。大姐小时候,冬天睡在爷爷脚头,给爷爷暖脚。爷爷不睡,让一个识字的叫范鹤林的地主给他在煤油灯下念书听。大姐暖不热被窝,冻得咳嗽。爷爷正听得入迷,很烦大姐咳嗽,大姐一咳嗽,爷爷就吵她:捏住你的喉咙系子!
爷爷爱做生意,但从没有赚过钱,每次都赔钱。
爷爷取回父亲寄回的一百块现大洋,一下子成了有钱人,高兴得哈哈的。被刘本生的父亲知道了,说要把他家的地卖给爷爷四亩。爷爷听信了他的话,把钱给了他。不料他拿着钱赌博去了,很快把钱输光。他没有把土地给我爷爷,自己跑走了,不知去向。传说他被人打死在外地。
2000年5月10日(农历四月初七),星期三,晴
中午,开封市文联主席兼人大副主任王宝贵请客,在张顺堂开的酒店。席间听高树田讲,有一个乡村诗人,写了许多诗发不出,村里人都看不起他,老婆对他有意见。《东京文学》为了照顾他的情绪,给他发了一首诗。他高兴坏了,在村里请了几桌客。别人开喝,他抱头痛哭。月后,听人说诗人得了神经病。又听说,诗人不久就死了,可怜可叹!
下午,弟弟要了一辆车,带母亲、二姐和我去看黄河。河面宽阔,河水滔滔,黄河的水还是黄的。风扬起沙子,看对岸有些朦胧。
看见黄河,母亲想起花园口黄河发大水那一年。那时她还在娘家,发大水时,麦子快熟了,人们赶紧抢收,割下麦子放在高地方。抢着抢着,大水就来了,越来越深,淹得房倒屋塌,高树只露个树梢儿,小树没了踪影。她们村只有寨墙还没被淹没,村里人都站在寨墙头上。割下来的麦子被水冲走了,没吃的怎么办呢,用网子在水里捞鱼。水里的鱼还算不少,鲤鱼、鲫鱼、鲇鱼,啥鱼都有。捞了鱼,在水里煮白眼子鱼吃。天天吃鱼,把母亲吃伤了。从那以后,母亲不喜欢吃鱼,看见鱼就够了。
2000年5月11日(农历四月初八),星期四,阴
早上到附近的早市买了一袋新鲜豆浆。豆浆是用泡好的黄豆和花生打成的,现打现卖,喝起来有黄豆味,也有清香的花生味。
妻子来电话,签了短篇小说《草帽》的改编协议。还说《小说选刊》的冯敏通知,他们要选我新发在《人民文学》上的短篇小说《响器》。
母亲说,人家给大姐说媒,她定下几个不愿意:一是独门独户不愿意;二是个头矮的不愿意;三是家里成分高的不愿意;四是没房子的不愿意。独门独户容易受欺负;个子矮的干活没力气;成分高的没前途;没房子没法儿住。母亲先后替大姐看过五个家,都没同意。其中一家是洼子庄的,母亲见孩子娘穿了一件像是新媳妇才穿的衣服,一看就是借来的。说要盖房子,砖在哪里呢?檩在哪里呢?都没有。家里养了一只狗,小得像猫娃子一样,头上的毛脏得粘成了绺。临走,那孩子送母亲,自称是队里的会计,胳膊底下夹着一个记账本。母亲没让他去我们家。
天待黑时,春雷滚滚,下了一场大雨,算是暴雨。
二姐讲了一个事儿,说明小孩子家也知道要脸。一个男孩儿,在我二姐家吃了几片肥肉,喝了凉水,拉肚子。上课时不敢举手要求去厕所,没憋住,拉在裤裆里了,把板凳都浸湿了。学生们说:老师,咋恁臭哩!二姐当代课老师,说没事儿,教室离厕所近。那个男孩儿坐得很端正,小眼往前瞅着,像是认真上课的样子。但别的同学说:老师,太臭了,太臭了,放学吧!二姐也闻出臭得有些过分,到教室后排看到那个端坐的男孩儿,明白了怎么回事,宣布放学。放学了,别的学生呼啦都跑了,那个男孩儿还不走。二姐对他说:好了,没事儿了,扛上你的板凳回家去吧。男孩儿这才走了。
二姐还说到她的二儿子永魁。永魁有一次用架子车拉着一百多斤豆角子到集上去卖,因价钱要嫩了,顿时围上来一些妇女抢购。永魁眼看招架不住,说不卖了,不卖了。但那些妇女哪舍得放手,有人趁乱打劫,不给钱就溜了。结果,那么多豆角子,永魁才卖了七块钱。永魁找到我母亲,讲了他的遭遇,哭了。我母亲给他补了五块钱,他才敢回家。
2000年5月12日(农历四月初九),星期五,晴
早上去看人们在牛奶厂买鲜牛奶,排长队,六角钱半斤,用提子打,一提子半斤。供不应求。
旁边是一处国家建的孤儿村,共收养一百一十二个孤儿,几个孩子组成一家,以得到家庭的温暖。
母亲说她带着大姐刚从部队回家时,因房子破旧,房顶苫的草沤成了泥,一下雨屋里到处漏,以致屋门口积的水到脚脖子深。要不是带回的有一把伞,孩子都没地方放。
家里一口大锅,一口小锅,两口锅都漏。锅里添上水,正烧着烧着,突然就漏了,往火头上吱吱啦啦滴水。母亲只好把水刮出来,把漏水的地方糊上面,把水舀回来,再接着烧。因锅底已烧热,母亲往锅底糊面时,把手都烫红了。
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,秋天不等高粱熟透就开始吃。高粱穗子上面先红,就用剪子把上半截儿剪下来,放到碓窑子里砸砸,打稀饭喝。这时的高粱是水仁儿,打的稀饭只能喝个水饱,不
挡饿。
抗战胜利后,母亲请人给我父亲写信,要求父亲转业,回家。父亲要是不回家,母亲就带着孩子走人,回到她娘家去。父亲不想失去我母亲,就从北京退伍,回到了我们老家。
父亲很能干,回家当年就解决了房漏和锅漏的问题。父亲种了一块淮草,把房顶的旧草换上了新草,下再大的雨也不漏了。我家有块靠坑边的地,父亲通过把坑底挖深,把坑沿帮宽,在宽出来的坑沿上种了麻。然后把麻卖掉,一下子买了两口锅。
2000年5月13日(农历四月初十),星期六,晴
早上有潮气上升,草尖上顶着水珠。
在一个鱼塘边,我看见一种水鸟,从高空把翅膀一收,一头扎进水里,出来时嘴里就叼到一条银色的小鱼。我看得有些惊奇,觉得这种水鸟真是厉害。水鸟不止一只,好几只水鸟都在捉鱼。水鸟有时掠过水面,并不下扎。水鸟的长嘴向下伸着,可能在寻找目标。
母亲说她戴上花镜可以看见水鸟,花镜一摘下来,两眼就跟糊了面糊子一样,啥都看不清了。
一妇女手持一把铁锨,向天上扬着,对水鸟破口大骂,企图把水鸟赶跑,不让水鸟捉鱼塘里的鱼。
突然想起,我上中学时的校园生活相当丰富多彩,说不定可以写成一部中篇小说。
一句话不顺他的耳,他就脸脸的。脸脸的,这是二姐的语言。
一天午后,二姐到河坡里薅草,看见前面有一只大老鳖。二姐刚要上前用脚把老鳖踩住,老鳖仄棱着身子,打着车轱辘就滚到河里去了。二姐懂得,老鳖可能在守护它的蛋,叫鳖瞅蛋。二姐一找,果然在一片松软的热土里挖出一窝鳖蛋。二姐把鳖蛋拿回家,腌在腌咸鸭蛋的坛子里。传说吃腌过的鳖蛋可以补肚子。
2000年5月14日(农历四月十一),星期日,晴
今天是母亲节,我对母亲说了。母亲说,什么母亲节,以前没听说过,她只知道清明节、中秋节,还有春节。母亲还说,现在生活好了,人有钱了,就生着法儿过这节那节。过去连饭都吃不饱,命都保不住,谁还想着过节。
母亲举了我们村一个叫来堂的人的例子。来堂到南乡砖瓦厂做砖坯子,一不小心失了脚,一条腿被砖机齐根切断。他本来娶了老婆,老婆也怀了孕,见他成了残废,老婆就走了,一走不回头。从那以后,他以残废为仗头,逢集就到集上当“伸手派”,跟卖东西的要东西,看见菜要菜,看见瓜要瓜。谁要是不给他,他就赖在人家摊子前不走,直到要到为止。若见卖菜的是外地人,他的样子还很横,把人家叫舅,伸手就把菜拿走了。除了要,他有时还偷,趁人家不注意,就把人家的西瓜抱走了。换一个地方,他把西瓜摆在地上卖掉。他的日子过得还不错,有一次让我母亲到他家里看,指着地上放的各种蔬菜,说想吃什么菜只管拿走。别看缺了一条腿,他一条腿能骑自行车,车上放着双拐,上车骑车,下车拄拐。他团脸,无须,留长发,头发扑棱着,像个大闺女一样。他晚上跟一个唱莲花落子的乞讨者睡一起,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两口子呢,见他们骂架,一块儿去男厕所,才知道他不是女的。
来堂有一次去集上要东西回来,路过一个麦秸垛,听见小孩子的哭声。他过去一看,麦秸垛头的地上扔着一个小闺女儿,旁边放着二十块钱,还有奶瓶奶嘴。好嘛,不光能捡到钱,还能捡到小孩儿,他就把小孩儿抱回家去了。
有一个女哑巴,向来堂学习,也到集上要东西。一个妇女卖粉条,女哑巴跟她要,她就是不给。哑巴“啊”,妇女伸着脖子跟哑巴对着“啊”,像鹅一样比女哑巴“啊”的声音还大。哑巴无奈,当街脱下裤子就要尿。二姐看见了这一幕,赶快把哑巴拉起来,帮她提上裤子,并给了哑巴两毛钱,哑巴才走了。
一个乡长姓于,他的儿子得过小儿麻痹症,两条腿像莲花落子一样。于乡长有势有钱,张罗着给儿子娶媳妇。实际上,他给儿子娶的媳妇是他自己的相好,等于以儿子的名义,给自己娶了一个小老婆。儿子结婚后,他就把儿子撵出去了。儿子在外边拦车,跟司机要钱。他跟儿媳妇过,让儿媳妇给他生孙子,实际生的是他的儿子。
二姐那里有一个叫健康的小伙子,去城里打工学艺,考上了二级厨师。他想回家发展,就在白庙集上开了一家餐馆,生意很好。对面原来有一家饭店,生意冷落下来。结果一天夜里,健康的双脚突然乱蹬起来,他哥还问他蹬什么。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,健康已经死了。有人怀疑健康是被人毒死的,但家人没有报案。世上冤死的人是有的。